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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宗之祖
年冬,抗战胜利的消息传来,张大千立刻取消了原拟赴新疆考察石窟的计划,风尘仆仆赶赴北平。张大千如此急迫地奔赴故都,是为了蒐购由于战乱散落民间的古代字画,其中尤其让大千魂牵梦绕的就是一幅传为南唐著名画家董源的《江隄晚景》。
张大千所藏董源《江隄晚景》大约早在年左右,张大千就曾经在北平见过这幅极为稀见的大幅双拼绢古画,欲购而不能,一直耿耿于怀。抗战军兴,故都蒙尘,大千闲关还蜀,依然对这幅画念念不忘,“每与人道此咨嗟叹赏,不能自已”。此番重返故都,到处打听该画的下落,经过反复奔波,大千终于在年1月将这幅《江隄晚景》收入囊中。
大千得到这幅画后喜不自胜,以“谢太傅折屐”的典故比喻自己的欣喜若狂。遍邀诸家题跋欣赏,可谓极一时之盛。年2月16日(农历正月十五)晚,大千即携此幅赴万寿山溥心畬居处共度元宵佳节。溥二爷见此大幅赞不绝口,应大千之请在此幅上首大书“大风堂供养南唐北苑副使董源画江隄晚景无上至宝”。
大千对这幅董源极为钟爱,他自认为得到了被董其昌等追尊的南宗之祖。能将南宗盟主供养于大风堂中,这是何等自得!大千是画家中的美术史家,他收藏古画是为了从中汲取营养,借古开新。这幅董源可谓大千古画收藏中最具重要意义的一件,也是对大千盛年创作影响最巨的一件。大千一直随身携带这件董源,即使在他仓促间返回成都,携家小离开大陆之际,这也是他行囊中的主要宝物。年之后的张大千萍踪飘荡,而这幅董源也跟随大千由香港之印度、之阿根廷、之巴西、之加州、之台北。大千在海外由于种种原因,曾散出自己的许多古画收藏,但这幅董源却一直伴随左右。足见这件对于大千的非凡意义—南宗之祖!最后在临终时,大千将这幅伴随半生的董源捐赠给了台北故宫,得以永久收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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董巨复兴
就在大千购得这幅董源的同年春月,大千在昆明湖上即依原大临摹一幅《江隄晚景》(年本),自题“南唐北苑副使董源江隄晚景大风堂临本”。并长题诉及与这幅董源的前后渊源,题跋中不无欣喜自得:“今世欲论南宗,荆关不可复见,遑论辋川。惟此董源为希世宝!”虽曰临本,然整幅青绿设色,鲜丽润泽,皴法、水法、树法、人物、鞍马皆从董源化出而又自出机杼,雍容博大,雄浑壮阔。画中绿波粼粼青山高,酒帘静处马蹄轻,一片春风骀荡。这是大千对董源深切体悟后的倾心力作,也是大千上溯南宗源头极富雄心的盛年巨制。
张大千江隄晚景(局部)由于受两位业师李瑞清和曾熙的影响,大千早年入手的门径是石涛、八大,兼及弘仁、髡残、梅清。在研习黄山诸家的过程中,大千逐渐上溯至元代董巨派大家王蒙,反复临习揣摩。一直到年,大千笔下开始出现董源(北苑)的名字,缘由正是当时在北平见到这幅欲购而不得的《江隄晚景》。年可谓大千与董源的关键之年,同年大千还在桂林徐悲鸿处见到传为董源的《溪岸图》。在过去,大千都是通过明清董巨派的作品,略窥其风格,至此年才接触到传为董源的实际作品。此后大千的笔下,董巨披麻皴法开始出现,题跋中也屡屡提及“北苑法”。抗战时期的敦煌之行,壁画大构图给他的历练培养了他“大匠”的气度,更滋养发展了他在山水画上的深厚内功。年入藏这幅董源再次激发了大千血战古人的勃勃雄心,曾经自谓“予得《江隄晚景》、《潇湘图》后大悟笔法”。年大千在昆明湖上终日摩挲原作,体悟笔法,将此前所有的学养融会贯通,终于以自己的理解完成这本《江隄晚景》。
张大千江隄晚景(局部)
大千在年旧金山“大千四十年回顾展”自序中曾提及:“胜利后重入故都,得董源江隄晚景大幅、董源潇湘图卷、巨然江山晚兴卷,日夕冥搜,画风丕变,阿好者又以董巨复兴诩予矣。”从早年的黄山派,到盛年的董巨派,这是大千不断上溯河源借古开新的独特道路。年画成的《江隄晚景》,即可视作大千董巨派山水的艺术宣言。这时的大千登堂入室,自信已经傲视明人,独探董源之秘。誓要突破元明清的藩篱,与五代北宋山水巨匠在全景大幅山水上一争高下!
张大千江隄晚景(局部)
在完成这幅《江隄晚景》之后,这本的诸多画法就开始出现在大千笔端,或青绿法、或水法、或皴法、或树法,都被大千加以熔铸化入后续的创作中,如前景的老树、巍峨的山头,都成为日后大千笔下的典型符号。而大千对这幅董源的临习也并没有就此停步,年在印度大吉岭就曾再次作有两本:一本为缩临本,在一套临古册页中,后赠与好友高岭梅;一本为双拼绢本,后留赠夫人徐雯波。
(左)年秋临双拼绢本(右)年秋一直到晚年,大千大胆创新,创出泼墨泼彩时,依然是回溯董源的大开大合:“近用董元巨然两家为破墨”,大千依然借董巨法脉来完成他的艺术革新。大千在《江隄晚景》年本上,曾长题赵孟致鲜于枢书札中描述董源的画:“近见双幅董元,着色,大青大绿,真神品也。若以人拟之,是一个无拘管放泼底李思训。”正如傅申指出,大千或许正是从这段话中得到无限的启发,晚年的泼彩山水,其实正是进一步“大青大绿”的“无拘管放泼底”董源。
张大千江隄晚景(局部)
董源是大千的一个梦,年画成的《江隄晚景》在大千个人画史中可谓承前启后之作,承前是大千“上昆仑寻河源”对南宗正脉的不断追溯,启后是大千大开大合“辟混沌手”进入更加自由的泼彩世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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纸贵洛阳
年五月,这幅年本《江隄晚景》出现在上海成都路中国画苑举办的“张大千近作展”上,编号71,售价八百万,在所有售价中位列最高价。这时的张大千风华正茂,意气风发,纸贵洛阳。当时祥生汽车公司的经理张开勋(拙翁)记录下了当时的展览盛况:“三十六(年)年五月九日复在原处(即中国画苑)举行书画展,为时仅五阅月,新作达八十二件,且均极精工,能不令人咋舌!余等承苑中人相告,嘱于先一日往览,医院顾君及边瑞馨君等定去过半......苑中有影本,余购得一套,都五十一帧,装之成册......影集既成,为志数语以供同好之鉴赏,并作望梅之止渴。”张开勋提到的这本《大千居士画影集》,年本《江隄晚景》也位列其中,这是张大千年展览的直接图片资料,非常珍贵。
张大千年5月于上海成都路中国画苑举办个展之目次清单,本作编号71,售价八百万
(左)张开勋年所购《大千居士画影集》题记及本作照片(右)张开勋年所购《大千居士画影集》中本作照片
正是在年的上海展览上,这幅《江隄晚景》被来自云南的实业家王振宇购藏。当时的王振宇也正是风华正茂,其创办的茂恒公司总部在昆明,分公司遍设仰光、曼德里、加尔各答、上海、广州、香港、汉口、重庆。王振宇雅好艺术,尤其与徐悲鸿相交深厚,徐悲鸿在昆明为抗战筹款举办画展时,王振宇是最积极的支持者。解放后,王振宇迁居香港,这幅《江隄晚景》也从此秘藏,自年上海画展售出,迄今已整整七十年。
本作常年张挂于王振宇先生府上
张大千、高岭梅赠王振宇先生签名照
年高岭梅在香港编《张大千画集》时,依然用的是这幅早年的黑白照片。其后的美术史家研究大千与董源,也都只能透过这张黑白照片去遥想这幅名作的“大而能秀”。此番我们终于有机会一睹真容,打开画轴的那一刻,风华依旧,神彩焕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