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金三角生活的一年中,我的邻居是个杀人凶手。他不止一次,在我眼前拿出他的猎枪。
他曾经把枪管塞进朋友孩子的嘴里,扣动了扳机。
我问他后悔吗,他说,“如果再让我杀一次那孩子,我会选择早动手”。
年9月份,我第三次前往西藏。
我独自行驶在可可西里,看到有人用高压锅煮饭。因为一路上吃腻了泡面,发现有白米饭,就把车子停下,想过去蹭一蹭。
生火的是个老人,一人一椅,坐在帐篷外。
饭熟的慢,我和老人聊天。看着天空发生变化,赤红色的彩霞落在地平线,像无数罂粟花盛开在辽阔的荒野。
老人双手合十,闭上眼睛,嘴里念叨许久。
见我一直在盯着他,就说自己信佛。
在盛饭的时候,他叮嘱我,高原的米饭夹生,要多嚼一嚼。
这让我想起,在金三角遇到的一个缅甸老人。
1
年3月,我来到金三角。过后的一个星期,开始融入这里。
我住的地方叫达邦,有一条河流穿过这里,当地人习惯叫追夫河,沿河有许多户人家。
在金三角的山区,没有土地归属权的说法,只要有空地,砍些竹子木头,就能造一间属于自己的竹屋。
狗在路边撒一泡尿,就是领地。
我的竹屋位于河流上游,左侧是森林入口,右侧才有零星的几户人家。
我刚来金三角的时候,话多好奇,确定猜叔和工作没危险之后,就想要尽可能多地了解这里,老是想找人聊天。
但是我不懂缅语,交流只能靠手,偶尔听懂一个词语,还得翻字典。加上和缅甸人交流,他们总会伸手问你要吃的喝的,久了,也就没了激情。
在达邦的中国人很少,会讲中文的缅甸人除了猜叔,我只认识一人,那就是我的邻居,一个缅甸老人。
老人离我不远,隔三间屋子的距离。不是达邦本地人,来自缅甸最大城市仰光附近,十来年前过来这边,而后再也没离开。
在缅甸,像老人原先生活的仰光等城市,和金三角所在的缅北地区完全是两个世界。
贫穷、战乱、贩毒、死亡,是这片土地最真实的模样。
我认识一些烟农,有人会在罂粟果割浆(收获)的日子,划破双手手掌,跪地磕头。
我原以为他们这么做,是知道毒品给世界带来的危害,想要弥补内心的愧疚,但只是祈祷有个好收成罢了。
老人的母亲是中国人,父亲是缅甸人,除了会讲中文,中缅混血并没有让他在外貌上区别于普通缅甸人。
高颧骨、尖下巴、眼睛不浑浊却有点呆滞,皮肤很黑,脸上有一些棕色的斑点,头发灰白,骨架偏大,双臂肌肉渐渐萎缩,让手腕的骨头变得格外凸起。
他看上去得有七八十岁了,实际只有50岁出头。这样过早的衰老,在缅甸这代人里并不出奇。
老人当过兵,一生经历过三次大动乱:
70年代缅甸由资本主义转变成社会主义,80年代又从社会主义转为资本主义,90年代坤沙倒台,缅北地区贩毒组织、地方民族武装、政府军的三方混战。
许多人就死在那几十年里。
小孩显小,老人显老,是战乱留给缅甸人的两个特征。
老人经常会讲起那段历史,语气平静,用“人和兔子没有什么不同”来形容。
他的中文不是标准普通话,口音偏西南地区,也许是年纪大,加上少了一颗门牙,听他说话总有一种屋里漏风的错觉。
我问他,打仗是什么样的啊?
老人对我说,不要去想。
2
我第一次见到老人,是来到达邦的第五天。
当时正巧是中午,我被猜叔允许出门,熟悉一下附近的环境。就在我闲逛了一大圈,马上要回到竹屋的时候,经过了老人家门口。
他下半身围着隆基,上半身套一件灰蓝短袖,正靠在一张低矮的竹椅靠背上,端着一碗白米饭,用筷子一点点送进嘴里,没有菜,干吃。
老人的竹屋很破,看上去时间也久,竹子表面已经开口,屋顶不是当地的富裕家庭用砖瓦片糊,只用一些茅草和竹片。
热季还好,一到雨季,会有雨水渗入到里面,弄得整个房间闷湿潮黏。
那是我第一次正式接触金三角,觉得贫穷也是种新奇体验,不自觉就把脚步停下来,站在远处看着老人。
就在我打算离开的时候,老人把右手的筷子,放到左手大拇指下,顶着碗握住,空出来的手伸到空中,朝我挥了挥,做了一个“过来”的手势。
我先是左右看了眼,确认是在叫我以后,才走过去。
“中国人?”老人问我。
听到一个缅甸老人用中文问我问题,我一下愣住,回过神来以后连忙点头,问老人是怎么知道的?
我以为老人会说外貌、气质之类的理由,没想到他盯着我,把左眼慢慢闭上,又慢慢睁开,说:“眼睛。”
还没等我说什么,他就把碗筷放到地上,双手撑着椅子的扶手站起来,看老人腿都在哆嗦,我下意识想过去扶着,但是刚碰到手臂,他就摇头拒绝了我。
老人进入房间,拿了一个碗,坐回到椅子上,把筷子捡起来,将自己碗里的饭分了一半过去,递给我。
说让我吃饭。
我端着碗,问老人有没有筷子?
老人比划了手里的筷子,说只有自己这一双。
我不想回去拿筷子,加上当地人用的竹筷都长,我就把老人的筷子抢过来,用膝盖一顶,一掰为二。
老人接过短了一半的筷子,盯着我看了一会儿。
他的竹椅下面,有一段中空竹节做的竹框,只见他从竹框里拿出一把短猎枪,两个手掌的长度,放在大腿上,不停地用手摩擦。
我被吓了一跳,心想一双筷子至于嘛。赶紧跑回去,从冰箱里拿了一个鱼罐头过来,才让老人把枪放了回去。
吃饭的时候,老人问我现在中国怎么样了?还像十来年前一样好吗?
我被老人之前的威胁弄得烦躁,加上来到金三角也不是自身意愿,就随口应和:中国人现在活得很辛苦,我才会过来这边赚钱。
上了年纪的人,因为牙口不好,都喜欢吃嫩糯的米,但是老人的米饭比较硬,还夹杂着许多小沙子。老人吃得慢,每一口都要花上力气。
听到我这句话,他把刚放进嘴里的米饭吐回到碗里,问我,是不是在打仗?
我摇摇头,说没有。
老人说,那不算辛苦。把米饭又夹回嘴里。
我有点恶心,赶紧吃自己的半碗饭,夹着小沙子的米饭口感并不好。
“你吃得太快了。”老人说,米饭慢慢嚼,就会有甜味。
我不想搭理他,把碗筷放在地上,准备离开。
老人见状,就把竹框里的短猎枪又拿了出来,放在大腿上摩擦,边看我边把鱼罐头放到竹框里面。
“亏了。”走的时候,我心里暗骂自己。
后面,每次饭点经过,老人都会挥手比划“来”的手势。等我走近点,比一个吃饭手势,最后再做“去”的手势,让我回家拿罐头。
我有时理他,有时不理他。但时间长了,人还是会慢慢熟悉。
3
我来金三角两个月,就进入雨季。
连日的降雨让我觉得心情变得不好。一天,我没有等老人招手,就自己拿着食物过去找他吃饭。
老人喜欢坐在屋子门口看雨,一坐就是一天,只有吃饭的时候,显得多了些活力。
他对我说:“你来的时间刚好。”
我问他为什么。
他说这里只有热季和雨季,而我已经完整地体会过缅甸,可以回去了。
我说自己回不去了。
他又问我,想不想家?
我说有点想。老人用筷子敲了一下我的手。
老人的家在仰光农村,父母在他十来岁的时候死了。
缅甸男人娶媳妇早,好一点的家庭,在十五六岁就会安排成亲,老人家里穷,他没办法,就参军混饭吃。
在政府军混了好些年,终于当上队长,存了积蓄,准备结婚。
老人相貌端正,工作也好,娶的妻子是最正统的缅族,不算美丽,但为人贤惠。
缅甸传统婚礼讲究穿金戴玉,而穷人却很少摆酒。老人说他这辈子最风光的事情,就是请全村人吃的那一场喜酒。
那是村里最大的一场婚礼,“每一个人都说嫁得好。”老人说起这件事的时候,难得笑了。
结婚后的老人很幸运,妻子第二年就怀孕,生下来一个男孩,过了三年,又生下一个男孩。
这样的生活,是很多缅甸人梦里才有的景象,老人先说了这句话,然后他又紧跟着提了一句,“都是假的。”
90年代,迫于国际舆论压力,坤沙倒台,金三角开始大规模销毁罂粟田,转为种植经济作物。但是仍然有大批的烟农不服从命令,老人所在的政府军就得出面协调。
经济作物种植推广到了老人所在的村子,上级问他,村里有哪些大的罂粟种植户?
老人有认识的朋友当烟农,种植规模较大,老人把这朋友的位置告诉上级军官。
“我是想帮他。”老人的初衷是让朋友主动销毁,还和上级请求,改为种植经济作物以后,朋友原来的田地面积不要缩小,不要征走他的土地。
一天晚上,上级带着五六个士兵,让老人带路。双方在烟农家门前交涉。
烟农一家五口人,爷爷奶奶、爸爸妈妈和一个三四岁大的小男孩。
金三角的民风彪悍,大家都不怕政府军,加上本身是做大的烟农,和一支地方民族武装有关系,就没有理会老人一行人。
说着说着,奶奶的情绪变得激动,不停地用话语来攻击他们。
老人的上级劝阻了一会儿,见没有效果,开枪把奶奶打死了。
这彻底惹怒了烟农一家,爷爷和爸爸大叫着转身朝着房内跑去,姿势一看就不是逃跑,而是想要拿武器。
老人看到奶奶死的时候,知道事情正在变坏,想要拉住两人,很快被挣脱。
可惜,两人的脚步还没有迈进家门,就被在场的几人,从背后开枪射杀。
在场的所有人都开了枪,只有老人没有动。
灭口一旦开始,就很难结束。
妈妈痛哭着在地上求饶,还是被杀死。只剩下一个吓呆了的小男孩。
上级说,既然人是老人介绍的,最后一枪要让他来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