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黄小刀
来源:小水滴的微情大意
(ID:xiaoshuidi)
去缅甸,飞机晚点,到了仰光机场,窗外已是褐蓝的夜空。
机舱外,淅淅沥沥的雨在下,机场的灯光在雨夜里,显现出油画的光泽。
小童哥说,竹叶青大哥一定会来接我们。
这个人在他的嘴里不止一次地提起。
其实在缅甸,大多数人都是有名无姓的,竹叶青有过自己的名字,后来想忘记曾经的一切,又想记住故乡,你看人有时候就是这么矛盾,未曾谋面的竹叶青大哥也是如此,便用了故乡的一种茶作为名字,我们称之哥哥,也是缅甸的习俗。
名字加哥,在缅甸便是一个人的常被唤起的符号。
机场出口,竹叶青大哥远远地挥手,笑呵呵的。
他形容俊好,脸上没有风霜的痕迹,一看便知是一路顺风顺水地走上康庄大道。
他主动过来拖我的行李。
倒是让我觉得不好意思起来。
小童哥和他拍了拍肩膀,寒暄着,我没细听两人的谈话,只是跟在他们后面走着,突然一股热浪扑面而来,才知道已经出了机场,下雨的夜晚依然如此炎热,倒是让我很意外,路边的棕榈树在微雨中招摇,夜色里,显得非常高大且突兀。
竹叶青大哥开着那辆半挂式的轿车,招呼我们上车,缓缓驶入街区。
夜晚的仰光,即使下着雨,依然人声喧哗,丝毫没有因夜色到来而安然进入梦乡的打算。
路边有一些小贩叫卖,乱七八糟的车辆横冲直撞,整个街道看似无序,却丝毫没有影响到所有人的生活,当然也没有影响到竹叶青大哥的开车。
街道的两侧,绿植繁茂,不时出现的佛教建筑让人感受到这个国度的不一样。
它将信仰写在了生活里,写在随处可见的地方,这一点和我们不一样。
我们说的出世,便是山林之间,丝竹梵音,即使在市区的庙宇,也要一个大而厚重的山门将城市与他们的世界隔开,偏安一隅,清净而独立。
而这里的塔庙就直接在你的面前,甚至紧靠在街道旁边。灯光打在它们的身上,散发着迷人的光泽,在微雨的夜色里,很近又很远,让你亲近又让你仰望。
竹叶青大哥在仰光有一个民宿,位置稍偏的一条街道,拐了几拐,车停了下来。
走进院子里,才发现真是一处好地方。我和小童大哥将行李放好后,便上了民宿楼顶,竹叶青大哥在楼顶的凉亭里泡好了茶,等着我们。
他梳洗过了,清瘦的身材穿着一件白色的上衣以及一件黄色的纱笼,眼睛璨若流星,整个人显得很飘逸,难以言语的况味。
不知什么时候,雨住了。
空气很湿润,屋顶上遗落的水光映着点点灯火,城市黑压压的,听不见街道的喧嚣,像一幅静置的画。
再远一些,便可看到纯净的天空,远山不真切,好似点缀了一下,又如同着墨后的笔落在了水盆里,匆匆忙忙湮开了。
他让我们喝他从家乡邮过来的竹叶青,品了一口,才发觉保存的极好,这已是深秋的季节,茶叶却如同刚采下来一般清冽。
小童大哥说竹叶青是一个很有故事的人。
两人关系很好。小童哥每次来缅甸,都是在这里居住。
对于生活品味要求很高的小童哥依然赞不绝口,这已经很难得了。
闹中取静,虽然有一些偏,但是开着车十来分钟便到了城区。
从楼顶往下看,城区的一些名胜一览无余,夜色里,点点的灯光照耀通体发亮的建筑,这个时候,又觉得它们是出尘的,供人去膜拜的高大。
竹叶青大哥是四川人,因为喜欢峨眉山竹叶青,来到缅甸之后,就告知众人,自己叫竹叶青,真名便不用了。
为何不用?这一点让我很疑惑。
竹叶青大哥没有来得及说话,小童哥便把话题接了过去,这要说,便是一个长长的小说,非得20万字才能详尽地叙述一遍。
竹叶青大哥又是笑,他的笑容已经深深藏在了他的五官里,化不开了。他为我们斟茶,说道,哪有那么夸张,我只是普通的人而已。
普通么?
谁不是芸芸众人里的一员。但每个人的人生都是独一无二的。
竹叶青大哥的故事更是如此,不可复制。
和我猜测的养尊处优、含着金钥匙抱着锦鲤出生的状况完全两码事。
最初竹叶青大哥是在云南做工,在城里帮人买进卖出地搬运东西,整日里匆匆忙忙的。竹叶青大哥那个时候还是小弟,竹叶青小弟阳光且有亲和力。
那个老板看重了他的乖巧,便抽调到身边来,淡淡而平和地说,以后不用再搬运东西了,跟在我身边,到外面谈生意,我少了助理,觉得你能行。
一旁带他来打工的大哥拍了他一下,说道,小子,你有福气了,以后跟大哥后面吃香喝辣的,哪里还需要风吹日晒哦。
竹叶青便跟着大哥来到了缅甸边境。
他当时并不知道这叫走私,自己也没什么特别要做的事情,跟着大哥去跟人谈生意,倒倒水,开开车,一个月的收入便是以前三倍还要多,轻松惬意,给家人寄过去钱也越来越多了,弟弟上学估计是没有什么大问题了。
直到有天晚上,所住的宾馆突然被公安踢开门,警察冲了进来。好在他是个小不点,第一注意的当然是大哥以及围绕大哥身边的人,他听到动静,也是灵活,匆匆便从窗户顺着水管滑了下去。
五楼的层高,当时并没觉得有何异样,滑下来才觉得后怕,只是听见屋内乒乒乓乓地响,什么器具摔碎的声音,原本想再冲进去看看情况,走到大门口,腿脚酸软到根本提不起来,脚下的地仿佛都不实了,退了两步,便调头踉踉跄跄往前赶去。
街上的行人、汽车、不知名的交通工具来回交错,编织毛衣一般你来我往,只有他这一针那么突兀,夹杂在里面,来回都找不到自己要落的点。
他躲在桥墩下面,瑟瑟发抖,几个流浪汉看着他,笑嘻嘻的,但也没打算跟他说话。
如同一个刚变成新*的人遇到了老*,对方温和地问,哦,你来了,别怕,慢慢就习惯了。
缅甸的气候潮湿极了,他躲在桥墩下来几天没敢出来,身上发的湿疹痛痒难当,抓出条条血痕来。
流浪汉们递给他一些酸涩的果子和剩的盒饭,一开始是不吃的,后来忍不住,不得不吞了下去,竟觉得香甜,不由悲从中来,觉得自己堕落了。
竹叶青大哥说道这里,挥挥手,有些不好意思,你知道《聊斋志异》里有个故事,说是一个人死了没有喝孟婆汤,后来投胎成了狗,看到大便觉得香气扑鼻直咽口水,但是一想自己怎么能吃呢?
可是抵挡不住诱惑啊,大便仿佛是猪排一般,充满诱惑力,最终还是上前吃了它。那个时候的竹叶青,就是这样……
他想熬过几天,赶紧回国去,回家乡去。
可是,命运哪有那么容易让他苦尽甘来。一个晚上,他昏昏沉沉入睡,突然被人用电击棍打晕了。
等他醒来,已经在黑咕隆咚的车厢内,暗无天日。
旁边还有十多个流浪汉……
一天后,饥肠辘辘的他们被卖了“猪仔”。
在缅甸北部的一个小村落里,与世隔绝,种植一种叫罂粟的植物,稍有不慎便是一顿毒打。
竹叶青大哥的左手食指中指到现在还不能完全弯曲,右手手臂也不能高高举起,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后遗症。
一天除了工作便是不到四个小时的睡眠,吃如泔水一般的食物,有的“猪仔”坚持不下去,偷偷用刀隔断了自己的动脉,血喷了一米多高,在密林之中倒了下去。
他凑过去看,那人抽搐着,眼睛睁得很大,血管发出类似风一般的鸣声,持续了十多秒,那声音便没有了,血依旧在喷涌。
只是在烈日下,像一场演员拍摄的默片……
他没有死,他知道自己必须活下去,回四川,喝甘醇地道的竹叶青。
他要自己娶媳妇,还要看着自己的弟弟娶媳妇,还有妹妹家人,他需要去张罗这些事……
他慢慢地似乎失去了灵*,麻木地活着,如同吸食了过量的鸦片,不知疲倦也不知反抗地干活,全天不抬一下头,烈日照不到自己的身上,等有一天能感受到阳光再抬头,或许,不迟。
一年多之后的一个晚上,他意外地发现自己的脚铐被工人拿掉了,那证明自己已经完全被人相信了。
偷偷走到门口,屋外的月光清朗地照着户外安静的草木,清净的如同佛院一般。
他口干舌燥,心脏突突突地跳着,眼前一切模模糊糊的,但是,他却那么真切地看到门外的那条路,延伸到远方。
越过那片树林,游过溪水,爬过对面的山岗,便可以逃走了。
他的脚移出了大门……
一切糊里糊涂的,真的像是服食多了鸦片,等他醒过来,自己已经游过了溪水,他回头看了一眼,密林阻隔,远处的地狱,自己曾经住过一年多的时间。
他这才发现自己的脚在溪水中不知被什么生物咬了一口,右腿已经肿成左腿两倍,不能行走了。他在那片山谷僻静之处待了一天,忍住饥渴,次日中午开始高烧,迷迷糊糊,好似有人离着自己不远的地方说着话。他屏住呼吸,不敢动,不敢发出任何声响。
一条蛇悄悄从他身上爬了过去,他一动不动。
那蛇与他相安无事,仿佛过客,没有任何交集。
傍晚时分,他醒了,他的脚依然无法很好的行走,胀得厉害,但是总算是挪得动了。他知道,夜色里也许是自己逃离的唯一机会……
手脚并用,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翻越了那座山峰,直到上了山,才发现一双的手指甲脱落了好几个,鲜血模糊了整个手臂,手肘也破了。衣服划烂了,几乎无法蔽体……
尽管这样,也不觉得疼痛与不堪。
凌晨时分,他终于走到了一个小镇……
说道这里,竹叶青大哥笑了,他觉得自己是幸运的,找到当地的警局,随后被送往大使馆。医院,接受治疗,嘴唇撕裂,缝合五针。
十个手指甲脱落了六个。手肘的皮肤全部磨光了,骨头露了出来,森森的。腿上的伤口溃烂,挖去乒乓球大小的肉球。脚趾断了两个。
肋骨受伤,裂了,好在没有断,否则内脏绝对会戳破,也就没有现在的竹叶青大哥了。
傍晚,他觉得身体舒服了许多,坐在那里,微笑地看着窗外花园里的落日。
就在这个时候,有医生来告诉他,他的家乡发生了地震,史无前例,所以他暂时可以回国,但是几乎没有回到家乡的可能……
辗转一个月,最终他与家人联系上了,是父亲,他们在昆明相视无语。爷爷、奶奶、母亲、弟弟、妹妹均在那场大地震中丧生。
人到了极度悲凉的时候,很难哭出来,两人只是默默地坐在水泥台阶上,彼此整个身体颤抖着,他被父亲抱着,突然想到了儿时自己犯错,父亲要责罚自己,母亲也是那样抱着自己,紧紧的,害怕他受到伤害……
竹叶青大哥的脸上依然带着笑容,温和如五月的风,说起这些云淡风轻,好似在谈别人的过往。
一切都过去了。
只有经历过,才知道生存的可贵,才知道平和安静是一种多么难得的境地。
年,父亲去世,肝癌。
那个时候,他在云南昆明,将父亲的骨灰送回四川安葬,那是他从缅甸回国后直到现在,唯一一次回家乡的经历。那里有青山、绿水、有蜀道难、有巴山夜雨,还有九寨沟,峨眉山,也有他喜欢的竹叶青。
后来便来到了缅甸,他忘记了自己的名字。在仰光这里开了一家民宿,也接待一些中国的剧组在这里拍戏,他和小童哥是在一部电影拍摄过程中认识的。他为人仗义谦和。
小童哥一直说,竹叶青的笑容让他觉得很舒适,人畜无害。
身在红尘里,归来仍少年。
说话间,竹叶青大哥,又给我添了一杯茶。
夜色渐渐沉下去,东方的曙光正一点一点地来了。
作者简介:黄小刀,编剧、作家、图书制作人。个人文集《你再不来,我要下雪了》已出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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